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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慈林作品专辑

 

人牛不了情



   
12岁那年,因为家庭情况发生了变故,我辍了学。第一天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是为棉花整枝。到了棉地里,队里的人每人两行棉苗,各人只顾着自己干活,好象都忘了我这个“学徒工”。也是,农村比不得工厂,从没有“学徒工”一说,仿佛农活都是无师自通的(后来知青下乡接受再教育又当别论)。结果我把应保留的幼蕾枝去掉了不少,弄得队长阿财叔大发脾气。
    过了几天运肥料,小伙伴们都能挑七八十斤,我却连30斤都挑不动。阿财叔见我粗活细活都不能做,是个标准的“白脚梗”(江浙一带对不会做农活人的称呼),只得让我去放牛。
    我放的是头黄牛,和别的牛不一样的是它的角是弯的,角尖对准了脑门,一摇就会轻轻晃动,所以外号叫“摇铃角”。它的与众不同的角使它吃足了苦头:每年必须锯一次,否则它就会被自己的角尖刺穿脑门。因为它的这个“缺陷”,买它的时候省下了150元钱,但它干活时,比别的牛更卖力。我和它朝夕相处四年多,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并不愉快:“摇铃角”那时已经有六七岁了,正是牛的青壮年期,而我那时生得又瘦又小,个头还不及它的背高。阿财叔把我领到“摇铃角”面前,对原来放它的“六指” 叔说:“你明天去管仓库吧,这牛由他放了。”说实话,我从小就怕牛,一想到从今后要与这么高大的一头牛朝夕相处,心里没有底,脚跟都发虚。阿财叔说:“这是队里最轻的活了,如果你连牛也放不了 ,那队里就没有你干的活了。”我只得硬着头皮接过缰绳,“摇铃角”对我爱理不理地看了眼,顾自卧在地上吃草。“六指”叔笑着对我说:“它还不认识你,过几天就好了。”说完就把牛棚钥匙交给了我。
    第二天,我牵出“摇铃角”,与邻队的小伙伴一起到10多里外的山上去放牛。他们骑在牛背上,嘻嘻哈哈的你追我赶,我个子矮,骑不到“摇铃角”背上,它对我理也不理,根本就不想让我骑它。我只得拉着缰绳,跟在它后面跑,引得路人对我指指点点。来回20多里地,还不算在山上跟着“摇铃角”跑,这第一天就把我全身骨头都累得散了架。
    晚上回到家里,我却睡不着,天气已经开始变热了,耳边有几只蚊子在嗡嗡地叫,我躲进了蚊帐。这时我突然想起,蚊子会咬“摇铃角”吗?我一古碌爬起床,跑到牛棚里,这里臭气冲天,蚊子更多。“摇铃角”摔打着尾巴,正在驱赶蚊子。我跑回家中,拿来了蚊香,为“摇铃角”点上。第二天,我一大早起来,把被“摇铃角”尿湿的稻草拖到外面,换上干净的稻草,再在牛棚四角洒上杀虫剂。这一切刚好让不放心我的阿财队长看到了,他笑着对我点点头,走了。
    过了几天,又要给“摇铃角”锯角了。阿财队长叫来了3 个壮小伙。在晒场上钉下一只木架子,把“摇铃角”的头固定在木架上,2个壮小伙紧紧牵住“摇铃角”,另一个用一把细细的钢丝锯锯牛角。阿财队长说,每次锯角不能超过5公分,否则会引起感染发炎,所以每年都要锯一次。看得出, “摇铃角”非常痛苦,它的大眼睛里蕴满了泪水。
    看到它锯角时我哭了,但没办法,那是在救它的命啊。想必它也知道这道理,所以并没有多大的反抗,否则凭它的力气,你根本没办法顺利完成“手术”。我拿来一条湿毛巾,裹住牛角的下部,使锯角产生的温度降低一些。可能这真的有效,反正“摇铃角”停止了流泪,它用舌头舔着我的手,摇摆着尾巴,安静了许多。后来每逢给它锯角,都要由我在场“配合”,如果我不在,它就会焦躁不安。
    几个月过去了,“摇铃角”终于慢慢认同接纳了我。每天一早,我带上饭包和几本书,把它牵到门口,“摇铃角”乖觉地低下头来,我踩在它头上,然后骑到了它背上。我们五六个放牛娃结伴到山上放牛,牛在山坡上吃草,放牛娃们都不肯闲着。根据不同的季节,他们要么去瓜田里偷瓜,要么到果园里偷桃子、梨子和杨梅,再不然就让牛捉对儿“角斗”。这些精力过剩的半大小子们常常做出些让大人们头疼不已的事,只有我和我的“摇铃角”是例外。
    “摇铃角”因为天生弯角,没法去“角斗”。而我却要躲在一边读书。我辍学哭着离开学校时,班主任邱老师很同情我,她对我说:“你不要伤心,世界上有许多杰出的人,小时候都没有机会好好读书,但后来他们都依靠自学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比如苏联大文豪高尔基就是在‘人间’上的‘大学’。你离开学校后,也可以自学读书,我可以帮助你在学校图书室借到书。”
    后来我十来天就抽空去一次邱老师那里,她每次帮我借三四本书。到了山上,我和“摇铃角”就与小伙伴们离开几十米。我常常沉浸在古今中外的文艺作品中不能自拔:《三国演义》、《水浒传》、《儒林外史》等古典文学使我沉醉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蕴之中;《红岩》、《青春之歌》和《火种》等现代作品使我感受到革命先辈的高尚情操;《悲惨世界》、《死魂灵》及《红与黑》、《牛虻》等世界名著使我惊诧于异国文化的魅力。虽然我年龄幼小,有许多字还不认识,但我还是连猜带蒙,囫囵吞枣般地啃上了这些中外名著。
    我徜佯在文学的世界中,感受着这些作品中主人公的悲欢离合。我的情感随着书中情节的发展,场景的转换,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尽收眼底。我与书中的人物同喜同悲,时而欢悦,时而悲愤,时而雀跃,时而唏嘘,有时甚至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书籍成了伴随我苦难童年的良师益友和生活的亮点,小伙伴们都不太看得起我,叫我“书蠢”,“摇铃角”却始终把我当成主人。
     “摇铃角”吃草时从不离我太远,因此有一次还救过我的命。那天我躺在草丛中看书入了迷,这时一条腹蛇悄悄向我游来。正在旁边吃草的“摇铃角”突然冲过来,向那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奋蹄一踩,正中它的头部……等小伙伴把我叫“醒”时,我抱着“摇铃角”的头,亲了又亲。
      “摇铃角”救了我的命,但一年后,我却“忘恩负义”地吃了它的肉。
    那年公社在离我家30多里地的地方建造一个水库,16岁以上的劳动力都要轮换到水库工地去做半个月民工。我不想去,阿财叔说:“公社里有名单,你不去会说你是反对农业学大寨。”我只得把“摇铃角”交给接替我的阿强。
    到水库工地后不到一星期,我好象听到有人在说关于“摇铃角”的什么事,当我走近时,他们都又停口不说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吃好中饭休息时,我 一把拖住与我同年的向阳说:“你平时老是缠着我讲故事,今天有什么事情却瞒着我?”向阳看了看其他人,吞吞吐吐地说:“听说‘摇铃角’摔坏了。”我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就大叫一声:“什么?你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副队长阿涛哥拉住我说:“你不要激动,我们也是今天刚听说的,‘摇铃角’前二天在山上跌断了腿。”
    当晚我瞒着公社设在水库工地上的指挥部,不顾一切地跑回了家。母亲告诉我,阿强在放牛时,自己爬到树上偷杨梅,却让“摇铃角”与别的牛“角斗”,“摇铃角”避让时,从一个10多米高的土墩上跌下来,跌断了腿。阿强知道闯下了大祸,已经躲在山里好几天没回来了。但好在他家是三代贫农,他父亲又是贫协代表,才没有受到什么大的处罚。
    “摇铃角”受伤后,区兽医站的沈兽医连夜来检查治疗,但他说,“摇铃角”的髋骨粉碎性骨折,已经医不好了。区兽医站已经批准,明天上午要将它杀了。现在它躺在牛棚里,由“六指”叔照顾它。我想去看它,却又不忍心面对它。
    第二天一早,从外村请来的屠夫到了,队里的许多大人、小孩都去看热闹,我想去与“摇铃角”作最后的告别,但我怕控制不住自己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只得躲在家里。中午时,隔壁阿龙回来告诉我:“‘摇铃角’知道自己死期到了,早已不吃东西了,看到屠夫,它就开始流泪。后来它又不停地把头转来转去,有人说它是在找你。屠夫用木榔头砸在它头上,砸了三四下才把它砸昏,然后再放血……”我听了忍不住泪流满面,阿龙看我这样就不敢再说下去,讪讪地走了。
    因为队里穷,“摇铃角”的大部分肉是卖钱的,队里要用这笔钱再贷些款,再去买头牛来。少部分肉和下水是按照人头分给队里的人,下午母亲回家时,带回了3斤牛肉,我知道那是“摇铃角”的一部分,不忍心去碰它。
母亲放上桂皮、茴香等调料,不一会,锅里就渐渐地冒出香气来,我开始咽口水。母亲对我说:“牛生来就是给人吃的,你正在长身体,刚好补一补。你不吃,对‘摇铃角’又有什么好处?”那年月,物质匮乏,每月一个人只有150克猪肉的定量,牛肉是一年到头都难得一见的“珍品”。我终于没能抵挡住诱惑,这使我在后来的岁月中,对“摇铃角”满怀愧疚。
    岁月沧桑,近40年过去了,有时却还在梦中依稀见到儿时的“伙伴”“摇铃角”,感觉到它用湿润的舌头正在舔我的手……

                                     (此文作于200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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