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路上的碎片 

 

浙江省浦江火车站   朝 潮

 

  
  我爸一直脾气很好,但那天他发了火。 
  事情的起因我忘了,估计跟我的乐队有关,还有我的头发。我爸那天说我太张扬,太不像话时,我妈的手一直揪着自己的衣服下摆。爸后来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样子,话也说不出来了,结果那只玻璃杯成了爸的代言人。玻璃杯在地面上发出的锐利而旷远的音响,很像安安在架子鼓上的最后一钹。曲终人散,我随手拿起我的背包,仰了仰头,让我的头发飘扬如风,随后一手支撑着那张旧沙发,从上面跃身而过,走了。这是好莱坞电影里的一个动作。 
  我在我的房间里摹练好几遍了,始终没有实践的机会。 
  那天一直下着细雨,我对幼儿园老师说,我不回去了,能住你这里吗?幼儿园老师显得有点激动,一把捧住我那颗湿漉漉的头,吻了我。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接吻了,那天的过程有点连本带息补上的意思。感谢幼儿园老师。后来,我和她住进了郊区的两间平房,算是同居吧。房东是个有些眼花的老人,老人说,两个姑娘住在一起要提防着点。幼儿园老师就孩子一样拍着手乐了,说,大爷你看清楚了,他是男的。老人就没有再说话,只是用眼神作了些补充。老人很含蓄的。 
  我爸对我那头长发一直耿耿于怀,但在走出家不到一个月,我就把长发给剪了。这跟房东没有什么关系。我理了那种板寸头,有棱有角,大把的摩斯使我的头发一根根一绺绺地坚挺着,光亮无限,锋芒无限。幼儿园老师喜爱得不得了,又是爱抚我的头发,又是爱抚我的脸,又是什么什么的,忙死了。安安却非常不舒服,安安和Tom的头发还是保持着飘逸的长度。安安说我这样子上舞台就跟他们不谐调了。我一时不知道如何说,幼儿园老师却挥洒了一下她的手说,那只是相对的直观感觉,有时候表面的不谐调反而更能说明一种风格。女人在维护自己的利益时,通常会冒出一种难得的理智。安安眼睛看着别处说,这是我们乐队的事。 
  左手乐队有一个多月没有演出活动了。这以前的最后一次演出是在二十层楼的顶上进行的,没有一个观众。我们在深夜的二十层楼顶上,披星戴月,挥汗如雨,无比认真地把左手乐队的十几首歌唱了个遍。安安的演奏更是异乎寻常的激奋。那天下午,左手乐队精心排练了一个多礼拜的那首歌曲,被电视台的晚会导演从节目单上撤下来时,所有参加彩排人员的目光都饱含着同情和理解,包括随后安安在彩排舞台上恶狠狠地啐了那口口水。导演用手指着那口口水说,擦掉!你马上给我擦掉!安安笑笑说,你自己擦吧,你还欠我们一顿饭呢。安安笑的时候,目光里跳出一种刀锋。事后我说,安安你那点口水也太昂贵了,值一顿饭钱!其实远不止一顿饭钱,我们差不多因此与电视台断了交。 
  安安说,真正的演奏并不一定需要观众。 
  我知道我们需要。左手乐队去过乡镇,乡镇的目光告诉我们,他们喜欢左手乐队,但乡镇比城市拘谨,乡镇的拘谨阻碍了与乐队的沟通。我们在城市唱“你到底爱不爱我” 
  时,城市齐声大喊:爱!一遍又一遍,滚烫滚烫。有一次我唱到最后,差点掉下眼泪。乡镇剧场的气氛让我想起一首久远的歌:爱你在心口难开。 
  左手乐队没有终止排练。排练是没有观众的,偶而也会有一个,就是幼儿园老师。两间平房,一间属于我和幼儿园老师,一间用来排练。安安打架子鼓,Tom是键盘手,我是吉它手兼主唱。我们用厚厚的棉絮将门窗包裹起来,然后在里面光着上身大汗淋漓地演奏。安安还写了首新歌。 
  安安用我的吉它试唱时,幼儿园老师的头像孩子一样左晃右晃,末了还鼓掌着夸了一句。安安没有理她。 
  安安身上有一种冷硬的东西。 
  幼儿园老师曾问我:安安是不是讨厌女人? 

  和幼儿园老师住进平房的最初阶段,我们的日子有些天昏地暗,幼儿园老师是一条鲜活活的鱼,上窜下跳,让我无法抗拒。那些日子我通常每晚要用两个“紧身衣”,有时白天也用,我们体内的生物钟由此一片混乱。混乱的还有我们的衣物、易拉罐之类,它们总是像落叶一样随遇而安。幼儿园老师常说我们以后怎么怎么,预示着我们未来的爱情齐刷刷的一片明亮。但后来我在幼儿园老师的怀里,学会了想一些爱情与乐队以外的事。这些事情一次次让我的情绪疲软下来。 

  我晚上去爵士大酒店演唱的事,安安和Tom不知道。 
  我不能让幼儿园老师那点钱养着。 
  头两天我坚持戴着墨镜出场,幼儿园老师说我那样子酷呆了,像硬派的英俊小生。酒店老板却不这样看问题,老板说,你能不能把墨镜摘下来,客人都提意见了。老板转身后又说了句,不好意思就别出来,搞得跟名人似的。 
  我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是。我爸也是这样认为的。我爸那天说,你以为你是谁呀!我爸重复了一遍,然后一只手就顺理成章地握住了那只透明的玻璃杯。玻璃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每遇上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只要仰一仰脸,眼前就是一片玻璃碎片。我爸是个好人,平时脾气挺好,他做了十几年的政府秘书,两年前刚当上办公室副主任。我有点同情他,包括他用玻璃杯跟我对话。 
  我爱幼儿园老师,也爱左手乐队。当我站在酒店半圆形台面上唱那些淡淡忧伤的歌曲时,实在有几分真假难分的投入。这一点人们感受到了,老板因此为我每首歌加了十元钱。我很高兴,真的高兴。我高兴得有点不踏实了,就去问幼儿园老师:我是不是有些堕落了?幼儿园老师疑惑不解地望着我。我的不踏实感觉在幼儿园老师的眼神里成倍地生长起来。她说是,或者不是,也许都会好些。那天我躺在床上有些心猿意马。 
  在爵士大酒店我只唱了二十多天。二十多天,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尤同半个世纪。 
  那天在爵士大酒店的演唱,我并没有意识到是最后一次。我出来时,酒店门口一辆黑色小车徐徐打开了门,接着一个比我年长些的男人探出头来说,上车吧。我一点儿记不起有这样一位朋友,但看上去却面熟。他的微笑他的语气,平静得让我没有犹豫就上了车。他起动了引擎,车子平静地滑离了酒店。我开始记起来了,他好像常来听歌,还给我送过花。他侧脸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很亮,很年轻。他说,你不感到有些意外吗?我说,有点,但我喜欢意外。他笑着说,是吗!我说我们去哪儿。他说,到了你就知道了。他一直微笑着。他把车停在一家宾馆门前,我跟着他进了一间豪华的房间。他说,喝什么?我说随便。 
  他又是一笑,他的举止平静得近乎优雅。他随后在我身边坐下来,说,我经常去听你的歌。我说我知道。他又是那样一笑。他说,你的音色不错,情绪的张力也把握得不错,而且,形象也挺好。他说,我也许可以帮助你。他随后取出一张名片。我看了一眼,激动得汗都下来了。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他再次笑了,笑得有点失常,并且迅速一把将我搂住.... 

  房东极少来平房,有时经过也是远远打一声招呼。我们刚开始在平房排练时,他来听过几次,也是远远坐在一棵树下,静静抽烟。 
  到了该交下半年房租时,房东殷勤地来平房聊过两次天,房东总是谈他女人在世时那些旷日持久的事,聊得好像忘记了时间,起不了身。我没有让他来第三次。 
  幼儿园老师因为我说不出不去酒店的原因,大闹情绪,我越是吱吱唔唔,她就越富于想像,而且一直在男女问题上刻苦钻研。结果这事让安安和Tom都知道了。安安发疯地敲了一溜儿架子鼓,鼓点如暴雨一样密集。然后安安突然说,你到底缺多少钱,你说!幼儿园老师见我低着头,跟着说,你到底有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你说!这时候我已经不知道是谁伤害了谁,我只觉得视线内蓦然出现了许多的玻璃碎片,一闪一闪的。我努力改善着我的呼吸状态,这种时候我不能表现得软弱,或者说心虚。 
  幼儿园老师那天紧绷着脸,凛然离去的背影显得很有气概,出去后就没有回来。我等了一个夜晚。 
  第二天练习新歌时,安安一次次地让我停下来,一次次恶狠狠着说,集中精力!重新开始!最后安安忍无可忍了,将鼓槌一扔,说,去把她给找回来!分头去找! 
  我去了幼儿园老师该去的地方,都没找到。我找了两个多小时,回来时,Tom已在门口等了。接下去是我与他一起等。直到深夜,我们才等到安安架着幼儿园老师回来了。安安说,她喝醉了。安安的脸也酡红着。我说,她从来不喝酒的。安安说,是吗,她还一直劝我喝呢。安安说话时语气比较淡,但他的神态抑制不住地想飞扬。他也喝得不少。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和幼儿园老师结束了半年多的同居生活。 
  一张阴晦的名片,每一次看到它时,我的肌肤都会产生出汗的欲望。我曾心虚着说,我发誓,绝对不是因为女人的事。幼儿园老师说,那你为什么不敢说出来呢?幼儿园老师说,我最讨厌说谎!我说,相信我,我爱你。幼儿园老师很轻松地说,我相信,但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跟你生活在一起。 
  我知道僵持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利益。 
  那张名片在我的衣袋里存放了几天,终于被我撕掉了。 
  不久,左手乐队参加了一个厂庆晚会,我们在热烈的反应中一连演唱了三首歌。随后电台的音乐主持人来找我们,让我们去录音。录完音的当晚,安安捣钱,大家在一家饭馆里举杯庆祝了一番。 
  我在安安那里住了些日子。在安安那里,我没有家的感觉。安安经常深夜才回来。安安深夜里将钥匙插进锁孔时,常常使我的一身毛孔肃然起“警”。 
  我后来还是回了家。 
  我爸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倒是我妈显得有点受宠若惊。我每天都在寻找一种完整的感觉,但我始终生活在一地的玻璃碎片中。白天,我还是去郊区的平房里练歌;白天,另一间平房的门一直锁着。我去幼儿园找过她两次。 
  一次她忙着跟孩子们玩老鹰抓小鸡,另一次她和孩子们在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这样无忧和天真。在我的感觉中是如此深刻。这以后,我一连写出了好几首歌词,令乐队成员大吃一惊。也许因为有了些演出活动,又出了些新歌,安安看上去有点青春飞扬的感觉,话也多了。有一次安安无意中对我说了一句话。 
  安安说,我总觉得这房东老头有些鬼鬼祟祟的。我应和着说,是吗。可随后我对安安的说法产生了兴趣,我在一种强烈的预感中激动着。当天夜里,我抑制不住冲动想去平房看看。待赶到平房前时,平房里果然亮着灯,我甚至听到了幼儿园老师跟人说话的声音。我的预感被证实了。耳边再次响起了震撼人心的最后一钹。 
  我踹开门的时候,安安和幼儿园老师都光着身子。 

  我说过,我同情我爸制造的那一地玻璃碎片,现在我几乎是理解。 
  我从拘留所出来时,安安的头上还缠着厚厚的白纱布。 
  我去看过他。我去的那天下午,安安正在床上听左手乐队的歌,目光伸出窗外,很入神。那是电台的音乐主持人送给我们的磁带。 
  我记不清那是不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只是有那种印象,或许那仅仅是我见到安安那一刻产生的错觉。 


     
 

返 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