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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渣话情结

    剑 舞  

“提篮小卖拾煤渣”——这句样板戏《红灯记》中的唱词,是旧时铁路子弟的生活写照。我们这一拨铁路新村人,少年时代也曾有过拾煤渣的经历。
    拾煤渣,也称捡煤核。是从蒸汽火车清下来的灰渣中,捡出煤炭燃烧后尚未燃烧完全的煤块,回家烧水煮饭,二次利用。可以贴补计划经济年代煤球凭票供应的短缺,当然,也为了省钱。当机车清灰后,一群人一涌而上,如同群狮在分享猎物。拴一个篮子,手持铁丝弯成的煤钩,从一大堆渣灰中捡出煤核,早出晚归,弯着腰,挎着满满的煤篮。收获着家长们的褒奖,也品味着“穷人孩子早当家”的涩涩酸楚。那时的我们就是这样度过假期和放学的时光的。
    随着金华的二七区块改造,铁路新村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而随之渐行渐远的还有一种语言——铁路地方方言。有人称之为铁路话,新村话。我更倾向于叫它煤渣话,因为与我们曾经的拾煤渣经历有关。此地的煤渣话类似于杭州方言,但不等同于杭州话。这种语言是以杭州话为基础,掺杂着浙江的萧山,诸暨,金华等地的方言。是金华铁路地区的官方语言。煤渣话的语调略显平律,少了些许杭州方言中“介格套”、“什格套”之类的拿腔拿调,多了一丝平和的地方方言的随性和柔软。
    我们的少年时代,就读于铁路子弟学校。校园里清一色的铁路子女,一水的煤渣话。偶而有个把同学不会煤渣话的,会显得很另类,会被小伙伴们所嘲弄。在铁路新村长大的孩子,有一种莫名的,自鸣得意的优越感。这与计划经济年代,铁路行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地位以及四通八达,南来北往的这种行业特点有关。在当时工业欠发达的浙中小城市,这种优越感会被放大。横亘几十年的世俗人情,家庭伦理的日常用语,的确延伸在铁路员工及其子弟的血统之内,显得山高水远,别树一帜。尽管我曾经私底下很抵触,排斥这种语言。
    煤渣话的起源,大抵可追溯到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和浙赣铁路的铺就和延伸相关。这种语言普遍适用于铁路的日常工作中,尤其是铁路运输核心的行车组织等部门,在工作用语中,可以将这种煤渣味发挥得淋漓尽致。令人记忆犹新的是文革时期,从车站区域内的几个高分贝的大喇叭里面源源不断传出的煤渣话,伴随着蒸汽机车的汽笛声和轰鸣,此起彼伏,响彻夜空。我们就是枕着这些声音入眠,并度过一个春夏秋冬的,当然,这已成为了历史,如今的高铁时代,已远离这些喧嚣了。
    方言带着强势的地域文化特征,浸润着泥土的气息,也打上了时代的烙印,比如四川话,又称巴蜀方言,据说是随着清康熙年间的“湖广填四川”的大移民运动,各地移民方言渐渐演变融合而成的,这与铁路方言有异曲同工之处。又比如充满“碴子味”的东北方言,词汇丰富。东北的民间智慧总想把话说得有情趣,有幽默感,生动形象。铁路的煤渣话也兼有这样的特质。
    方言是一种或与生俱来,或耳濡目染,口口相传的乡音,自你进入这个圈域起,就挥之不去。铁路煤渣话也具有这样的穿透力。以前,我有位同事,浙江海宁人,徐志摩的小同乡。每天工作,生活在煤渣话泛滥的环境中,他窃以为自已学会了纯正的金华方言。有一天,发生了一件趣事,他去买早点看到当地人把鸡蛋打碎了,灌进饼里,将这种美食叫做“楞”饼。原来鸡蛋在当地被叫做“楞”呀!他恍然大悟。一路琢磨着,拿着饼上班去了,这会想起来忘了付钱,第二天早上,我刚好也去买“楞”饼,就想把他昨天忘了的钱一起付了,老板娘说啥也不肯收,说是遇到了一帮好后生,我请客了,我开心。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不想,我这位好同事,以他诗人的才情和敏锐,在当地晚报的副刊上发文,讲述了这件事。他从一件小事上引出了人性的本真和善良的思考,字里行间表露出了他对这座城市的感情。当然,也自嘲了一把,自己对当地方言的陌生。
    从我们记事的时候起,记得金华铁路新村的大殿岗,凤凰山一带原来很荒芜。后来有了一拨拨居民。随着铁路地区的不断扩展,形成了颇具规模的自然村落。并慢慢变成一个城镇,并自成体系。村里生活配套设施一应俱全,保持了浙江人固有的口音和生活习惯,只是在口语中不知不觉地夹带了一些其他口音,煤渣味越来越浓,正所谓“天下第一村,吴音自多情”。不过随着现代文明的侵蚀,如今讲煤渣话的圈子渐渐地少了。我们这一帮铁路边成长的混小子也慢慢长大了,随着出来求学步入社会,才渐渐明白,原来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煤渣话的圈域也是那么地狭窄。
    其实,煤渣话也不过某一地的专利。大江南北,只要铁路所及之处,只要有铁路地区规模的地方,几乎都有自己的铁路方言,与咱们相邻的江西上饶铁路地区,就盛行南腔北调的铁路方言,据说还有专门的学者和学派在探究这种语言。上饶铁路新村也曾被誉为“小杭州”。随着时代的变迁,略显陈旧的铁路新村被纳入各地的城市改造之中。往日“小杭州”居民间亲切的方言交流被点头微笑冲淡了。各地的铁路方言渐渐地失去了传承的土壤,也没有了发扬光大的人文优势,或将永远成为一个时代的特殊印迹。
    一个苍老疲惫的母亲,常常让儿女们眷恋。于是,就从煤渣话在日常交往中逐渐不大景气的时候开始,在铁路文化(如果有这种文化)漂泊者心中,一种“恋母情结”产生了,那就是煤渣话情结,如余秋雨先生所述:但那种隐潜,那种焦虑,那种择之弃之,远之近之的矛盾心理,那种有时自形惭秽,有时又恨不得与人厮杀一场的极端性摇摆,还有颇得“情结”三昧的。
    别了,煤渣话。
 


(摄影:葛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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