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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远的潮声(小说)
                                  
林 子

    戎家场的三十几户人家全姓"戎"。为这个"戎"姓,县志办的张初反复考证也未寻觅到其渊源。"法"字辈的老人们无论怎么回忆,也记不起祖宗们是何年何月从何地迁徙到此的了。因为唯一的那本家谱被东洋人烧了。
    阿法用扁担砸了一台21英寸西湖彩电的消息当晚便传遍了戎家场。没过几日,便传到了县城里。县志办的张初把这个传说稍加整理后,寄给了《钱江晚报》,由于张初事先已经把传说中的34寸改回21寸,才没有在发表后造成不必要的麻烦。阿法砸彩电,是因为电视里面翻来覆去播放一个叫做"东洋之花绵羊油护手霜"的广告。
    这天晚上,阿法喝了一杯加饭酒吃了一碗米饭后,便陪着孙子去看动画片了。待公公起身,儿媳妇雪娥才匆忙扒了几口饭,走进厨房去收拾。只听阿法一句"去你妈的东洋人!"紧接着便是一声爆响,就象电光花炮放到最后要把"恭喜发财"四个字跳出来的那声巨响一般。顿感不妙的雪娥扔下碗碟奔过来时,只见堂前屋里已是烟雾腾腾,阿法在浇水,儿子四脚朝天在地上猛哭……连忙打电话告诉还在小饭店里忙碌的老公红甫。
    戎家场距离钱塘江约三里多路。周围的人们对举世闻名的钱江大潮并不新鲜,因为这样的大潮每个昼夜都有两次。睡眠不好的人到了后半夜便会听到夜潮轰隆而过的脚步声。人们习惯中把公路叫汽车路,把家门口的江叫作海。杭沪公路沿海而筑。一九三七年"8. 13"之后,被称作"东洋人"的日本侵略军就是沿着这条汽车路从上海向西进发的。
从戎家场朝西南方向走两里多路便到了盐官。一九三八年,十八岁的阿法已在盐官镇的一家面梗店里当了六年学徒。东洋人逼近的消息一天天传来,面梗店老板带着妻儿和金银细软逃难去了乡下。临行那天,老板千叮咛万嘱咐,要阿法把店看好。阿法诺诺地点着头。关上店门后,阿法和隔壁药店的徒弟林金一道到汽车路边去看汽车。老板离开的第二天,他们看够了汽车刚想回来,就看见东洋人的飞机来了,在小镇上扔了几颗炸弹,又扫了一阵机关枪,盐官城内顿时一片火海。等他们在傍晚时分回来时,药店和面梗店都已化成灰烬。是东洋人干的!林金唔唔地哭了起来。
    "又不是你自家的店,哭它做啥。"阿法说。
    "我不是哭药店,我是哭自己无家可归啦。"
    林金的话也勾起阿法的痛楚来。两个人乡下的家也早被东洋人烧了,亲人们四处逃难,也不知吉凶如何。
    潮水从遥远的地方涌来,又向遥远的地方涌去。无家可归的阿法和林金只好到海塘上闲荡。荡得吃力了就坐在海塘下的芦苇丛里休息。林金虽比阿法小四岁,个头却比阿法要高出一个头。
    "林金,东洋人的汽车真多。"
    "是呀,阿法,东洋人的汽车真多。"
    "东洋人白天开车。"
    "东洋人夜里睡觉。"
    "……"
    "……" 
    "汽车翻掉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没有看到过。"
    "林金!"阿法压低声音凑到林金的耳朵边。林金说好哇,那一定很好玩的。阿法说一定很好看的。
    两个人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土灰,走出芦苇丛。街上幸存的店铺几乎都关着门。他们一直走到海神庙附近,才看见一家点心店的侧门还开着,但也挂上了褐色布帘。两人掀帘进门,各自要了一海碗面梗。阿法吃着自己做出来的面梗,感到很亲切。店里的伙计和老板娘都认识经常送货来的阿法,所以当身无分文的阿法和林金用衣袖揩着嘴巴起身后,阿法轻声要求老板娘记帐时,老板娘便说这顿算我请客啦。其实她早已知道阿法老板的那家面梗店已无影无踪。
    这夜十二时光景,从小镇的东南方向传来隆隆的声音,这声音愈来愈响,这便是夜潮了。阿法和林金开始在汽车路上挖坑。隆隆的潮声盖住了阿法和林金铁锹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阿法和林金已躺在芦苇丛里,两人身上全都湿淋淋的,分不清是露水还是汗水。
    睡梦中阿法好象听到一声汽车喇叭叫。他睁开沉重的眼皮,用力揉了揉。等脑子稍稍清醒了一些,果然听到了汽车引擎声,并确定是从太阳升起的方向传来的。阿法推了推林金。林金一睁眼就看到了汽车,刚想张嘴说话,被阿法捂住了。他们四只惺忪的眼睛睁到最大,紧盯着汽车路。这是一辆军用卡车,后车厢里站着两排全副武装的东洋人。汽车越开越近,眼看着已到了阿法和林金挖坑的地方。阿法和林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只听咣朗一声巨响,汽车已经在那个深坑里四脚朝天了。
    "哇!太好啦!太好啦!"
    阿法和林金高兴得大喊大叫。林金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只听"砰"的一声枪响,林金"扑通"一声仰脸倒在地上,四肢乱舞了一阵,便不动了。
    几秒钟前还在快乐的顶峰的阿法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浑身象筛糠一样抖个不停。过了好长时间,溅了一脸脑浆的阿法才慢慢回过神来。刚才还活蹦乱跳的林金此时全无声息,四肢渐渐冰凉。
    太阳落山了,阿法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和林金一样的一动也不动。阿法感到很奇怪,东洋人怎么不来搜查。要是东洋人一搜查了又会发生什么呢?想到这里,阿法突然感到背上一阵发寒。刚想坐起来,却又重新躺了下来。大气不敢出地一动也不动,并闭上了双眼。一直到东面远远地传来潮声,阿法才慢慢地睁开眼,慢慢地站起身来,望了望四周,背起林金向海边走去。阿法感到今天的林金特别重。平常两人玩耍时也常互相背来背去的,今天比平常要重一半。阿法蘸着海水把林金头上身上的血洗干净,然后把他送到海中。汹涌的潮水一下子就吞没了一切。
    往回走的路上,阿法想到来的时候是两个人,回去时却只剩了一个人,心里便有一种孤独感。自己的个子还好比林金矮了一头,阿法这样想。
    后来,阿法单枪匹马一个人还挖了四次路坑。只有一辆三轮摩托因为天落暴雨辨出了"阴谋"而幸免于难。另外三辆汽车全栽了跟头。其中两辆因油缸起火发生了爆炸,一共有七个东洋人因逃得太慢而不同程度地受了伤。
    所有这些县志办的张初都有记载。七十年末,趁经历那个年代的老人们均还健在,张初专门为"路坑"传说的可靠性进行了考证。为了对历史负责,张初甚至还设法查到了那支侵略部队的伤亡档案。阿法是抗日英雄,这点勿庸置疑。
    东洋人投降以后,阿法的老板在面梗店的原址造了一个和原先一模一样的面梗店。阿法仍在店里干活。后来面梗店从公私合营再变成集体合作商店,阿法也成了一个有城镇居民户口的工人,直到退休。
    阿法终身未娶。阿法50岁那年的某天早晨开店板时,在门口捡了一个被人丢弃的男孩。这个才几个月大的被狠心的父母裹在一条破被絮放在一只竹篮子里的男孩,成了阿法的儿子。阿法给他取名为红甫。
    阿法退休后带着儿子回到戎家场,在自己的老宅地基上盖了三间平房。红甫是戎家场"甫"字辈中最小的一个,当那些和他年纪相同甚至比他大的人,叫他叔叔时,红甫开始还有些难为情,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对于阿法为什么没有享受到"离休"待遇,张初的解释是因为阿法虽然有过抗日行动,却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
    1990年8月,在阿法和林金第一次挖路坑的公路边,红甫搭了间屋棚,开了一家小吃店,在开张取名时,因为拗不过父亲,顺阿法之意取名"抗日点心店"。年纪大一点的人对五十多年前的故事皆深信不疑,所以小店的生意倒也不错。98年10月阿法去世后,红甫拆去平房,建成一幢三层小楼,改名为"东洋酒家"。没想到生意更加红火,因为顾客中几乎全是年青人了。


                                                                             1999.3.19~4.17.                                                                                                                                          2000.2.26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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